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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其心如火 应该是最后一笔了。粟弘煋轻松地将蓝色粉笔扔回盒子里，拍拍手，转身就要离开后黑板。“就、就画完了？”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的何玉莲惊讶地问道。粟弘煋把沾着粉的指头捏在裤缝上搓了下：“嗯，结束了，用了一个中午。之后你叫陈晗他们把字写了就行。”“我们不需要用水彩颜料再涂一遍吗？”粟弘煋听到那个颜料心里就咯噔一下，连忙说：“没必要，我尽量用粉笔表达全了。再说你们之前冬奥会的好像用完了不少吧……” 何玉莲伸手撑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好像……也是这么回事，这版面确实也很完整了。最近忙起来了，不用也行吧。”粟弘煋转身去拿粉笔盒子要把它放回讲台上，但是何玉莲却忽然说了句：“不对，咋感觉从洗黑板到画都是你在做？”傻姑娘，少干点活不好吗？粟弘煋回想起自己高一当劳动委员每周都带队去干活，每天都帮没扫干净的同学收尾的日子，嘴角抿起一丝尴尬的笑，尽管他拿了优秀班干部，但是他觉得这么干很累，又不肯使唤别人去干多余的活，认为是自己没法胜任这种领导职位，高二就不参选了。 她倒是每次或多或少都参与工作。粟弘煋并不打算回答她的疑问，毕竟他无法否认自己单独把这个黑板报画掉是带了私心（没有私心也会那么做就是，他本就是那种在合作中喜欢抢跑甚至单干的人）。他带着粉笔盒从教室后门离开，经过走廊由前门进到讲台。在把盒子放下前，他在讲台边盯着自己画了一中午的画看了一会儿，确定没什么需要修改了才把粉笔盒归位。 回到座位，写字课的铃声响起。不过粟弘煋今天没心情练字，他把日记本拿出来，摊开在桌面，用书本遮住已经写上字的部分，拿着笔思考需要往上面记些什么。这时候，洛天依抱着水杯跑回座位，见自己的同桌似乎有空，就兴致勃勃地问了句：“你知道你上榜了吗？”“期中考试的榜啊，这我知道，进步榜呗，我上次考那么低，这次回来就有了。”周三期中考结束后他们放了三天假（天依累计放了八天），因为教室被征用给高三同学提供模拟考的考场。今天是周天补课，上午年段就把期中考榜单挂在一楼。他又回到班级第十，反正他大概在这个班就是八九十名的位置。 他上午去看榜的时候，遇到了阿祁，阿祁特意给他指了下一班（物理选课尖子班）的一个同学在榜单上整的活：年段前五十会挂出照片，照片旁边会有一句他们选的座右铭，那位同学把两句用谐音骂学校校长和书记的诗放了上去，现在这事已经传开了，不少人都去“圣地巡礼”。 粟弘煋在想这件事的时候忽然注意到洛天依桌上的一块水晶，便好奇地问那是何物。“这个是我周二在图书馆捡到的，表白墙上挂了三天也没人认领，我就……收下了。”天依并未提出梦的事情，因为她在梦中是过水晶中映出过粟弘煋的面容，而且很阴沉，她不清楚是什么情况，就不打算和他讲。 粟弘煋倒也没多问，就是一块水晶石而已，在他眼里只是个装饰用的挂件。 下午一半时间自习一半时间开班会，又没有事情做。天依将双手交叠在背后撑起，拉了下她的腰。这近十天天依都和街溜子一样在歆化市区里到处乱逛，几乎是把城区里能玩的地方都逛了一遍。但是游玩之后，她却更倾向回到教室，学校似乎对她有独特的吸引力。当然在这些天里，最能抓住她目光的还是那块水晶。每当她嫌下来的时候，她就会拿出水晶对着光看。哎哟，又弄脏了。天依发现水晶的一个面上残留着指纹，连忙拿出一块绒布擦了擦，然后用布包着装进了一个首饰盒里。首饰盒原本是装她在淞沪学校表演时需要佩戴的装扮用的，但是搬来之后她就没再穿戴过了。 自习课的气氛总是寂静的，整层楼几乎只能听到空调的运转声。在闹市上玩了些天的天依有些坐不住椅子，当她想转头和粟弘煋聊天时，却发现同桌全神贯注地在抄写什么笔记，便只好打消这个念头。要不找本书看……她在书包里翻了翻，却只有那本一直看不明白的《战争与和平》的上册。还是看看吧。她只好把那本书拿出来，连着读了两节自习课。 最后一节是班会课，下课还没结束，班主任就进门让两个班干部将两张粉红色的纸用磁铁贴在前黑板，座下的众人不由得都将目光投向黑板：那是本次期中考试总分前十和各科前十的名单。“煋哥玩这么阴，上次期末考故意放水，为了拿进步奖是吧！”吴亦锡和林华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粟弘煋身后，不过粟弘煋早就把他的笔记本藏进抽屉了，现在他的桌上就只有一张画纸。 “上次我可摊上大麻烦了。”粟弘煋平淡地说，不过他心里可乐着，终于得到表扬的机会了。“王山你看人家煋哥，就没像你这样搞这么多教辅材料，你就整天隔着卷。”吴亦锡此时暴露了他的真实目的——过来骚扰王山。“就是，王山下课了还在这写写写。”林华都也指点了两下。粟弘煋正想着画画，心里忽然浮起一股怪异的感受，他扭头看了眼后面因为一本六四练习册纠缠在一块的三人，又瞥视了一下洛天依的方向。“你是不是不喜欢听他们讲这些话题。”他低声试探性地问了天依一句，由于某些情愫的缘故，他最近都有些刻意避开和女生说话，哪怕是之前随便聊天的同桌，今天也没说几句话。 “是有点，反正……很奇怪，为什么要因为多一本作业在那吵来吵去。”天依似乎被影响了，语气有些闷闷不乐。你该死的“溢出的关心”又开始了。粟弘煋想为她解释，但内心在那一瞬间产生了反对的声音，我这是怎么了，之前又不是没和她互诉心事，朋友而已。但他很快扼制了那个不明的想法。所以有了喜欢的人会变得自私？两秒之内的感受迅速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但是，还是和她讲讲那三个家伙的行为吧。 “学生写额外的作业在班里是会‘受排挤’的？”洛天依重复了一下刚刚她听到的话，“好奇怪的说法，学生写练习册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你在淞沪的学校没遇见过？”“我……那时候教室都没怎么待。”天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粟弘煋短暂思索了片刻边继续压低声音和她说：“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反正我高一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在歆化一中有一种怪异的氛围，人们会极力隐藏自己的成绩和排名，却又对其他人的抱有十二分的兴致，当你拿出一本课外的练习册的时候，就会有人凑过来说‘又在卷’之类的话语。或许有人认为玩笑话吧，但一次两次还可以推说是玩笑，一直这么整就会和后面那三个一样，有点，令人厌恶。”粟弘煋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向后瞟了一下。 洛天依倒是赞同他的说法，后面那三个人的情况确实是令人有些反感，就好像在阻止别人学习，但她依旧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个现象。“也许是‘偷偷努力惊艳所有人’这种想法已经扩散了吧，所有人都想这么干，我也有这种想法，而且，”粟弘煋在这里顿了一下，“既然是你的话，我也就大胆说了，就是为了和那个姑娘谈。那种想法蔓延以后，总有人会去看其他人到底是什么情况，万一别人也在‘偷偷努力’，那还怎么‘惊艳所有人’。” “所以，是怕自己白干一场？”天依似乎明白了什么。“是啊，我初中的时候听过一句无聊但算是正确的话——比你优秀的人比你更努力。所有人都在绝对向前运动，但是要是大家相对静止，可不就在某个方面说明没动了吗？”粟弘煋耸了耸肩，也不管刚刚的比喻是否能让洛天依理解，“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我会及时把笔记本收起来，课外练习我倒是真没有。” 与此同时，他的耳朵注意到后边的吵闹渐渐静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窸窣的杂音，似乎还有吴亦锡和林华都的笑声。他的心里又油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和备考会考那天晚自习在食堂扭头跟郑尚裕、林炬达以及现在在他身后窃窃私语的二位面面相觑的感觉一样，和足球赛中场休息时王冬箖在和阿祁交谈时的感觉一样，和五一节前郑尚裕跑到他的位置上还故意强调“你的同桌”时的感觉也一样。他摇了摇头，将笔放在画纸上，和那天写下那首睡莲的诗篇时一样，迟疑地抓过自己的水杯，但不犹豫而是直接旋开盖子猛灌了一大口水。 算是明白了，以前对这种情感毫不在意，但刚刚我那一瞬间的自私，还有心里像有虫子在爬的难受感，算是明白了。他把水杯慢慢放回原位。 这帮人以为我和洛天依搁这谈呢！ 粟弘煋的心头烧起了一股不知名的愤怒，但又觉得这件事十分得可笑。或许大部分高中生都喜欢八卦吧，但是……他感觉到自己有一种十分厌恶的情绪在滋生，好像对于男女之间的感情，他非常讨厌旁人的议论，是啊，他人既无法提供祝福，又不会伸手帮助，还难以理解你的情绪，只是把你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当做隔一段时间更新的连载故事，当做向其他人吹嘘自己信息渠道通天的资本。所以我之前是不是不该跟除了洛天依以外的人提这回事情？粟弘煋开始审视自己寒假将这件事分享给几位初中同学的行为，但是，都是老朋友，总该信得过。他现在忽然十分恐惧自己的事情泄露。 可是秘密从来只有没说出口前才是秘密…… 今天的班会无非就是念一念榜单上的人，讲一些激励的话语，学生们反正是左耳进右耳出，低着头忙活自己的事。“同学们，临近高考了，你们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准高三了，所以赶紧努力起来 。”班主任在课时过半的时候说道，“我们下周末会举办家长会，再下下周就会有春季运动会，应该是你们高三前最后一场活动。”听到运动会，原本低着头捣蒜的学生们都来了精神，教室里渐渐响起嘈杂的声音。 “又有运动会了。”洛天依在座位上愉悦地说道。“啊，哦。”粟弘煋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听到同桌的声音有些机械地回应了两声。“喂，你这是怎么了。”天依忽然发现他有些莫名的有趣，总是发呆一样陷入一些思考中，然后外面有点声音就作出反应，像个会说话的雕像。“想一些事情罢了。”他刚刚在心里又涌起一阵不知来头的难受。是因为……粟弘煋皱着眉头把目光投向面前的背影，他似乎能感受到沮丧的气息，我记得她早读被班主任叫出去谈话，也许是考试失利了吧。这种滋味他一百多天前刚刚尝过，但是，但是，她关你什么事情？不要自作多情。此时，粟弘煋又觉得心脏泵出的血在发烫，喉咙含着的话语跟块赤红的炭似的，我真是越来越敏感了。 他……洛天依注视着盯着前桌姑娘背影发呆的同桌，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好在下课铃为所有人解了围，整个高二年段都冲出教室，向食堂或校门奔去。 雨，闷热的雨。 粟弘煋提着扫把和伞跟在他的同伴后最后一个进教室，此时早读课已经过了半。“必须要换，老师，我们这个卫生区太难扫了！全是叶子和果子，真的今天已经尽量快了。”班长第一件事不是放扫把，而是找站在讲台边的班主任反馈情况。卢致丰、林恺和林炬达也围了上去，他们都背着书包，红着脸，身上是汗水、枝叶和雨水的味道。早读的声音小了一点，不少人都把注意力投向了刚回来的五人，昨天扫卫生区的五个同学已经在开始偷偷抱怨。 “这个我再和胡珊斓商量一下，因为换过来扫教室的那组只有四个人，除非你们能接受每次换一个人下去帮忙，而且我们马上高三要换卫生区了，到时候不会给你们安排这么难处理的卫生区。再坚持一下。”“坚持不了了，上周期中考就扫半小时起步。”有人拿着书喊道。粟弘煋没有参与争论，径直放回工具就回座位了。一旁的洛天依用书挡着嘴巴，小声问他：“这个卫生区这么可怕啊？” “掉的果子多又下雨，还有积水，非常难扫，不过十二班的更难办，就在教学楼和操场之间的那条路，我们的位置旁边，两排全是绿化芒，掉下来的果子直接在马路上糊了一团一团，扫把刮都刮半天。”粟弘煋抹了把额头的汗，伸手去抽屉里找他的课本。“天哪我有点不想换。”洛天依虽然按原来的安排应该去扫卫生区，但劳动委员把杜何的工作转给了她，所以她现在也是扫教室的。除了她，粟弘煋还听到他前面两个女生也在小声说不想换工作，还有斜后方的王山。 这个工作分配的问题估计还会吵下去，粟弘煋伸手翻开一本崭新的语文课本，他已经开始背诵高三上学期才会教到的课文。扫卫生区的工作量本来就比扫教室大，多一个人并不足以消除差距。更别说现在还得面对满地果子和炎热的天气，天不热往往又意味着暴雨。雨已经停了，窗外的蝉立刻开始嘶声呐喊，鸣叫刺破了两栋楼学生念书声织成的屏障，音浪灌入每个人的耳朵。 雨，沉默的雨。 粟弘煋默然站在实验楼与教学楼的连接通道中央，盯着雨幕中的足球场看着。 我真是疯了。他伸手扶了下脑袋，希望能让自己清醒一些。这节课时物理实验课，但是他出门时余光瞥到何玉莲还在教室睡觉，临近上课了也没出现在实验楼，他便突然从实验室跑了出去，脑子里闪过想回去叫人的想法。可是到了半路，他混乱的思绪被雨幕给冲刷干净了，愣在半路，回也不是，去也不是。 “迟到了迟到了。”粟弘煋假装看着操场的雨，竖耳朵听到何玉莲急匆匆从他背后小跑过去才转身离开，大摇大摆地从前门走进实验室，以显示他只是去看风景的。“哇呀你跑哪去了，快教我，我真不会今天的实验。”抱着物理课本在座位上焦急等了半天的洛天依见他回来了，赶紧拉住他。其实你不会也没关系……光的干涉实验，调整出光的干涉条纹。粟弘煋封控期间就把光学那本书都预习差不多了，练习册也写完了，这个实验他自然知道具体的操作，还没等老师讲完，粟弘煋就把干涉条纹整出来了，读数也一并解决了，后面的时间一直在给洛天依简单解释干涉原理。 “有没有同学找出条纹的，让大家过去看一下长什么样。”课大概过了一半，班主任也就是物理老师在教室里巡逻，寻找已经调出干涉条纹的学生。“老师我找到了。”粟弘煋平静地举手，他其实早该宣告自己做完了，因为郑尚裕和王冬箖那边几乎和他同时举了手。似乎没有被认为是唯一的第一让粟弘煋的好胜心开始作祟，不过他还是按住了那负面的想法。 “好大家都来弘煋和天依这一桌看看，他们的条纹非常清晰。”周围不少人都围了上来，不过粟弘煋只在乎坐他前面的那个姑娘有没有过来看。天依则还对实验的原理处于懵圈状态，没搞清楚状况就被过来看条纹人挤到旁边。 “今天的实验还真有意思。”下课的时候，洛天依对同桌说道。粟弘煋的回应很敷衍，他似乎并不在意洛天依眼中“神奇”的干涉现象，那都是课本上已经证明过的存在，他只关心自己刚刚测的红光和绿光的波长，好用它来填实验报告。这雨还在下啊。回教学楼的时候，粟弘煋见楼下广场的一角已经积蓄了一层水洼，水洼上正不断地生出波纹，那些波在水面不断相互干涉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许也就如这一个个雨滴激起的小水波，某个位置互相干涉，或涌起更高的波峰，或拉下更深的波谷，或依旧囿于平衡没有变化。但是大多数波纹终究会相互远离，消散在水的边界。 沉默的雨一直下到第二天还没停，这是一个在十四年前也下着沉默的黑色的雨的下午。今天的日期似乎也影响了粟弘煋的情绪，他有些怏怏不乐。不过大多数人都淡忘这个日子，也许只有中午食堂电视的新闻能够提醒他们。“哦，今天原来是地震纪念日啊。”中午写字课偷玩手机的洛天依悄悄说了声。在赶练字作业的粟弘煋无心说了一句：“我记得我小学看过一本童话书，就是讲那天的故事。”“哦，我知道，叫《那个黑色的下午》。”洛天依时常在书店看那一套童话书，自然对他提及的故事十分耳熟。 既然讲到了同一本书，二人就一起聊了里面的片段，什么为已经离世的新娘举办婚礼的新郎啦，寺庙里接生的一百零八个孩子啦，还有搜救犬和搜救队员以及在废墟中坚强活下去的人们。窗外的雨在下，屋内的故事也一直在说，洛天依甚至想在手机上找找有没有电子版，可惜没找到。但是她因此也起了晚自习请假去书店看这本书的念头，正好期中考后没什么事（倒不如说她一直这么闲）。 下午放学的时候，天空的一角已经布满了乌云，似乎在预告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天依匆匆吃过晚饭后就钻进了书店里，找到那本下午和同桌谈论的书，翻开阅读了起来。帽子姐姐还是跟先前一样自顾自地整理书架。 天气好闷。天依揪了下自己的衣领，她感觉心头沉沉的，也可能是因为故事情节有些压抑，毕竟是灾难下的众生相。虽然雨还没落下，但是风已经将不安的信息吹遍了大街小巷。“大雨之前必有大风，歆化这里还真是有意思。”帽子姐姐自言自语着，将一扇半掩的窗关严实了。风无法涌入房间内边用力刮擦玻璃，将一排窗户都晃响了。 天依看书看的无聊了，就从包里翻出装有水晶的首饰盒。她将盒子打开，把水晶呈在一盏吸顶灯的正下方，然后贪婪地注视着水晶泛起的光芒。她迫切地想知道梦中水晶折射出的人影究竟是什么含义，但是答案显然离她还很远，至少现在，水晶只是正常地映射房间的光。帽子姐姐见她没在看书而是盯着一个盒子发呆，就转到她身后也探出头去看，发现那只是一块普通的水晶，便默默转身接着去忙工作。 未找出异样的天依只好收起盒子，接着把书看完，然后在书店里刷手机到晚上十点左右，离开书店回家。走出书店门口的时候，天依发觉地板还是干的，造势了一晚上，一滴雨也没有落下，倒是风依旧很躁，吹得她穿着单薄夏季校服长裤的腿有些发冰。她在门口发了会儿呆，纠结了几秒，又将水晶翻出来看了一眼，依旧是没有变化。风托起她鬓边的几缕发丝，提醒她该回去了，天依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天空如同一个黑紫色的罩子，将这一方天地都罩了进去。她就在这个罩子内，迟疑地，往乐器培训班的门走了进去。 雨，暴躁的雨。 雷声和大风霸占了学生们的半个早晨，随后暴雨在一片“不用跑操了”的欢呼声里降下。雨珠摔在教学楼下的小广场，崩得粉碎，水汽蒸腾而起，仿佛是水滴碎裂后溢出的魂灵。 暴雨一直从上午九点一直下到了傍晚，天色暗下来时，雨势才渐渐收敛。这天晚上十班的英语老师忽然换班来看晚自习。学生们最烦他值班，因为他时不时就走来走去看大家在干什么，如果在摸鱼必然要被评头论足一番。因此这天晚上即使是最调皮的学生也老实地只盯着自己的桌子看，半分转头的念头都不敢起。 粟弘煋倒没怕，用练习册挡住画纸画画。我作业可都写完了。他边画边想，自动铅笔在露出一角的画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初中的时候也喜欢这么干，但是那时候他的画技还十分生疏，总之是人不像人树就是几根线条。也是一天晚自习这么划水被抓到，老师要没收他的画纸，对于一个自知画得混乱的人来说交出去总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他当时一句也没辩驳，当着全班的面将沾满油墨的画纸撕碎塞进嘴里嚼烂，这一下把所有人都吓到了。那时他用来画画的工具还是蓝色圆珠笔，这种笔散发着淡淡香味的油墨可能含有一定毒性，这才让在场的人那么害怕。好在他没真吞下去，自己跑到垃圾桶那里吐掉了，从哪以后，就算他被人撞见摸鱼画画也没人敢要他的画纸，就怕他再吃一次。 那是我头一回尝到墨水的味道……咸的，还带些怪异的香精的味道，就像含着撒了盐的橡皮泥，也许是最后一次。他自那件事之后就渐渐不再使用蓝色圆珠笔了，主要这种文具卖的店也越来越少，似乎已经是上个时代的物品了，反正歆化一中的商店只有两个牌子的圆珠笔，还都是红色。我估计也不会再有那么冲动的行为了。粟弘煋吹掉刚刚橡皮留下的屑，想着吃画纸应该会成为他这辈子干过的最冲动的事情。尽管他深知自己的性格，有些小事头脑一发热就会去做，一点后果都不会考量。 只能听到写字声和空调吹风声的教室忽然被英语老师打破安宁：“同学们，这个你们上周的读后续写作业写了没有，来都拿出来让我检查一下。”书海中立马泛起了波涛。“不是……”“我去……”之类的声音四下里响起。粟弘煋从抽屉里的英语课本夹层找出了那张作业，课本由于他每次随意往抽屉塞的动作四边角已经翘了起来。洛天依都写了，总不会还有人没做吧。粟弘煋瞥见他的同桌已经自信地将自己的作业放在桌面。天依写作业全看心情，因为一般没人检查，收作业去评优的时候也不会收她的，就算真没交也被自动忽略掉。当然英语老师是不会管你是保送生还是艺术生，没写多少要数落你两句。幸运的是天依觉得读后续写这个作业很有趣（要参加高考的大部分文化生可不会这么看），给一段故事续上两段结尾，虽然是用英文，但也极大地吸引了十班中最无所事事的天依的注意。因此她每次有读后续写的作业都会认真做，还会和粟弘煋借考试卷子去“玩”上面的题目。 巡逻开始，靠门的那组同学最先遭殃。还没被查到的未完成作业的学生正忙着补救：随便抄两段英文或者找周围的借来缝合，心里祈祷他不会认真看纸上的内容。“怎么我看了一圈第一组的同学有三四个没写呢？”英语老师两手插兜，皱着眉头来到第二组。粟弘煋抬起头观察了一下他的动向，随时准备藏起他的画纸，不过在他回头的时候听到前桌的何玉莲正在焦急地自言自语，右手拿笔在写着什么。我去，她居然没写。在粟弘煋的印象里她一直是那种很乖的姑娘，但是居然也会不完成作业？ 再怎样也和你没什么关系，几分钟之内你能帮她写出一篇？粟弘煋压住心中冒头的火苗，将视线往教室外投去。在他假装发呆时，英语老师走到了他们这一片，简单地翻看了各个同学桌上的作业。“怎么还有女同学没做啊？”粟弘煋还听到老师说了些什么，似乎是“人家保送生都知道写作业”。在天朝高中的刻板印象中，女学生往往英语成绩比较好，也比较听话不会没写作业，所以有女生没写作业时总会引起老师额外的疑惑。“唉你们都要高三了，怎么一篇作文都搞不好。一个班，啊，有十二个同学没写，甚至包括一些女同学。同学们不要混日子了！这些没有写的同学，明天上课前把写完的给我看，还是没写的话就去我办公室写完再上课。”英语老师站在讲台上，低头看着第一排同学的桌面说道，第一排的人那是大气都不敢出。粟弘煋想瞥一眼同桌，看看她有没有得意的小表情，然而却只发现洛天依微微皱着眉头，神色并不愉悦地盯住自己的作文。少顷，铃声将座位上的部分学生唤起。 要不你帮帮何玉莲，我看她高二好像就没有考试靠前的时候，尽管进来时的座号比你高，但现在比你还后面。下课期间，粟弘煋在还潮湿的走廊看风景时想到。劝你打消这个念头，自己才刚刚爬回班前十呢，人家的同桌还是一号。但是一号本来是杜何的位置……思想内斗间，粟弘煋又不经意想起了他的前同桌。对于已死之人，与其有关系的人每每想起总会有所怀念的。他心间燃着的火被一抹不可名状的雾霭盖过，也许是悲伤，也许是怀念。 就在他的眼中倒映着澄净的夜空时，耳朵忽然捕捉到两个女生的说笑声。那是……粟弘煋找到声源后愣了一下——何玉莲和一个戴眼镜低马尾尖下巴的矮小女生在一扇窗边说笑，那个女生是他高一时候的前桌，就是曾经非常喜欢问他问题，但因为有天粟弘煋情绪不稳定不搭理她就没再交流过的人。看起来是朋友，这下是直接留下坏印象了。他有些想为自己的倒霉苦笑，但嘴角却抬不起来。也对，何玉莲初中是英才中学的，这个年段有三分之一来自那个中学，和另一个英才中学的关系好并不奇怪。 最近的倒霉事还真是数不清了。上课铃响，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座位，连上节课的画都画不下去了。郁闷的他又撕了一张新的纸，用许久没用的火柴人画风在纸上画下他初中玩得比较好的几个同学，想象他们正在和自己聊天，和从前一样。在这无趣的小漫画中，他毫无保留地倾诉自己的烦恼，以求心底的火不要再烧的那么热烈。好在这会儿英语老师不在教室，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上画。 其实你大可以和洛天依说说话，毕竟年初你们不就互相倾诉吗？粟弘煋将画纸折叠夹在日记本时想道。自从他决定赶进度提前学习完高三的内容以提早开始总复习的之后，他就减少了和自己的同桌聊天的时间。而且天依最近看着也有些奇怪，变得和班级里的人有些格格不入。是保送生的身份吧。敏感的粟弘煋一下子抓住了缘由，这里到处都是在学习的人，特长生也都去训练了，只有她，写了作业都会被夸奖。但是上个学期明明不是这样的…… 因为时间不多了，六月份要到了……一句话从粟弘煋脑海中浮起。 封控后已经是五月，距离高考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所学校里的一切都在加速。粟弘煋不知道的是，这节课高二年段值班的老师都在办公室开会，年段里已经开始讨论他们升高三的事情。并且事后根据阿祁（不知道这货怎么搞到的情报）打听到的会议内容，年段对他们这一届的学生很不乐观，无论是从几次的考试还是一年来年段里出的种种“事故”推断。 粟弘煋忽然想和洛天依说两句话，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不认为倒自己的情绪垃圾在这时候是合适的，可是这两周都忙着学高三的课本，他又能找到什么共同话题呢？粟弘煋往前翻了翻日记，看到上周他抄了一首名叫《世界上最后一首歌》的歌的歌词。这首歌的词朴实但包含深意，粟弘煋很喜欢便收录了。就和她聊聊这首歌吧，从哪里说起呢…… 在放学铃响起之前，灰头发的少女和手里一直没放下自动铅笔的少年因一首歌的歌词而欢快聊天，尽管双方都未吐露困扰自己内心的事情，但歌词就像拥有神秘的魔法，暂时隔离了他们的烦恼。与此同时，晚风将楼下广场的水洼轻轻擦去，黑紫色的夜空中云开雾散，两三颗星星的光芒穿越过城市灯光的封锁，在洁净的幕布上留下自己的身影。晴空即将到来，地面不再潮湿，空气渐渐升温，风儿会更加轻快，云朵会更加白皙。微热的夏风，是会将迷雾从两潭碧绿的秋水中挥去，还是拉来更浓厚的阴霾；是会将心中的火焰吹熄，抑或是助长其气焰；是会将积雨云赶去更远的天际，还是为下一波雨清扫到来的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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